今夜入梦几多回 第58章

作者:林啸也 标签: 近代现代

这扇门神奇地将浴室内外分成两个空间,里面霍深发出的一切琐碎的声响都被扩音放大,砸在他耳朵里猛敲他的神经,而门外的沈月岛此刻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他下颌紧绷,眼球发红,两只爆出青筋的手一左一右扒着浴室的门,脖子上最粗的那根筋随着他轻缓的呼吸一鼓一鼓地弹跳。

看似平静的一张脸下,压抑着如海啸般疯狂翻涌的浪潮。

“咔哒”一声,门从内打开。

沈月岛干脆利落,一脚挤进门缝,一只手扒住门沿,明显感觉到门内的人身形一晃,往外迈的脚步同时顿住。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来,和霍深四目相对。

疯狂跳动的心一下子就停了。

还是黑色的……

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霍深,霍深也看着他,潮湿散落的额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依旧黑沉明亮。

浴室半明半暗的光从他背后打来,沈月岛的眼被刺着,恍惚间竟看不清眼前人的脸了。

直到那个听惯了的声音自然地开口:“怎么跑这儿来了?”

语气一如往常,轻柔和缓夹着几分纵容。

他裸着上身,右手小臂还缠着绷带,身上狰狞的烧伤疤痕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腰腹,胯上最窄的那条麦色肌肉上沾着没干的水珠,下面松垮垮地围着条浴巾。

“烤肉好吃吗,怎么没和他们放风筝?”

他低着头擦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沈月岛,肢体动作或微表情都没露出一丝破绽。

沈月岛设想中的怔愣、惊恐,他统统没有,只略微有一些意外,意外他会跑进来。

过了很久,或许只是感觉很久但其实就两三秒,沈月岛终于开口了,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哑得就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了一样,蹦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股血味。

“你洗澡时都带着隐形眼镜。”

“……就这么怕我看见?”

霍深擦头发的手一顿,抬头望向他,发现他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

“带了我的眼镜?”

沈月岛视线落在地上,怔怔的。

霍深伸手按了按他的眼尾,“你怎么这么淘,什么都新鲜,这样不卫生,摘了。”

“我没戴过,觉得好玩。”

沈月岛失魂落魄地说。

“嗯。”

“可我戴上之后发现它好像没度数。”

“嗯。”

“而且它还会把原本的瞳色全遮住。”

“嗯,黑色是会遮。”

沈月岛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满脸的倔强与不甘:“那你原本是什么瞳色?”

“和现在差不多。”霍深像是没注意,随口说着,擦过他的肩膀朝浴室外走。

沈月岛一把攥住他手腕:“摘了我看看。”

这句话说完,气氛瞬间就变了。

浴室内的水汽扑出来裹在空气上,整个空间都变得压抑沉闷,透着股湿漉漉的霉味。

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仿佛剑拔弩张、互相忌惮的仇敌。

霍深维持着朝前走的姿势定在那里,大约半分钟后,他扭过身来,看向沈月岛。

沈月岛抿着唇,不吭声,直视他的眼睛。

霍深看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他,扔了句:“不是只想问我的眼睛吧。”

他没说多余的话,更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身上独留给沈月岛的那份温柔与纵容消失了,只是淡淡地盯着他,蹙了下眉,冰凉的眼神就带出股很强的压迫性。

这是沈月岛三年前认识的霍深。

他的身份摆在那儿,阅历和年龄就注定了这不会是一个温和的人。

不怒自威是媒体和大众最常放在霍深身上的评价,沈月岛一开始和别人一样怕他,觉得他身上有层让人畏惧的壳子。

后来霍深用很多很多的纵容,很多很多爱和特权,将那层壳子亲手打破,如今一个眼神,沈月岛就感觉那层壳子又回来了,他只是站在这里,都快要被霍深给盯穿。

他落败般低下头,皱着眉把脸转向一边。

霍深看着他垂下的发顶,觉得心窝里被刺了一刀,钝钝地疼。

从他刚变成“霍深”开始,到拥有如今的权柄地位,经历过太多人太多事,和无数牛蛇神交锋斡旋。

他太知道什么样的眼神会让人畏惧,太清楚什么样的表情会让人失去底气,那些卑鄙的谈判技巧已经是深入骨髓信手拈来的东西,但这是他第一次把它们用在沈月岛身上。

他二十出头时对沈月岛说句重话都舍不得,现在却要亲手把刀捅进他心口。

霍深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过来吧。”

他拿下头上的毛巾,随便叠了叠,走到沙发前坐下,浴巾下露出的两条长腿随意岔着。

沈月岛悬着心,一步一步蹭过去。

一个站一个坐,明明是霍深在仰视他,他却觉得自己变成了伏在深渊的猎物。

“想问什么,直接问。”霍深语气很冷,“不需要来来回回地试探我。”

沈月岛低着头,拇指摁着食指的一个指节,指甲几乎扎进肉里,刺出血来。

霍深说得对,不需要来来回回地试探他,也试探不出什么。

他不是陆凛,更不是管家,在他们身上好用的办法放在他身上就是小儿科。

沈月岛不是没准备迂回的、圆滑的、能让场面不那么难看的方式来探查这件事,但他沉默了三分钟开口却扔了句直白到底的话。

“小亨是我弟吗?”

霍深听到这话连表情都没变:“知道他的身世了?你俩是挺有缘,本家,又一个走丢一个丢弟弟,但他不是你弟,年龄对不上,他被捡到的时候比你弟小两岁。”

“你怎么知道他的年龄?”

“有幼儿园校卡。”

“卡呢?”

“丢了。”

“哪家幼儿园?”

“不知道,卡被水泡碎了,就年龄能看。”

沈月岛挤出个很苦涩的笑,“你不觉得你的解释太牵强了吗。”

“不觉得,但如果你怀疑他是你弟,明天我让医生过来给你俩采样去测个DNA。”

“不用明天,我拿到了小亨的样本。”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团带血的卫生纸,放在桌上,抬起头盯着霍深的眼睛,“半小时后东子会过来,拿去检测,今晚我就能得到结果,你要和我一起等吗?”

霍深盯着那团纸,嘴角弯起个嘲讽的弧度。

“你这是有备而来。”

“我只想知道真相。”

“所以你不是怀疑他,是怀疑我。”

“你不该怀疑吗?你身上有那么多疑点!”

沈月岛近乎用吼的说出这句话,说完眼睛就红了,他皮肤本来就白,一激动一委屈那抹红就会从眼睛里钻出来,红彤彤的一圈,里面盛满水,像强忍着眼泪的猫。

霍深没有抬头,始终“云淡风轻”地盯着桌上那团纸,其实是心疼得维持不住脸上的假面,怕一抬头就会露出破绽。

“别这样,深哥……”

沈月岛觉得自己使那么大劲儿打出来的一圈砸在了棉花上,心脏被浓重的无力裹挟。

他走过来半蹲在霍深身前,两只手扶着他的膝盖,扬起头来很孺慕地望着他,那么信任、那么专注,几乎是在哀求他。

“你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你整过容对吗,你整容之前根本就不是霍深,枫岛就没你这号人,你就像……先消失了,然后又凭空出现一样……”

“你……是他吗?”

他说不出阿勒的名字,没法把那两个字念出口,小心翼翼到不敢碰的样子让霍深觉得呼吸都困难,吸进来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刺。

但他还是要维持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小岛,知道那些对你没好处。”

“有没有好处也要先知道才行啊!这是我说了算的!不能由你替我做决定!”

“我不能决定?”

霍深似乎是觉得这句话挺好笑,挺不应该。

“你如果要我管,就都归我管,别管得你舒服了就听话,不舒服了就犯倔,玩我呢。”

“我不是犯倔,我只想知道真相!”他的情绪已经收不住了,每说一句都要靠吼的。

“什么真相?”

霍深反问他,手掐着他下巴,死死盯着他:“我要怎么给你证明我不是另一个人?”

“你无数次把我当成他,无数次躺在我怀里都在喊他的名字,无所谓,我可以装作不介意,只要你能开心,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可以用尽所有办法去抚平你上一任爱人留给你的伤害,即便我知道你根本不会为我停留多久,都没关系,只要你能开心。”

窗外在刮风,呼嚎的狂风一阵阵撞在玻璃上,就像哭声。

沈月岛的泪已经流了下来,眼睛红成那样,嘴唇颤动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没法面对这些话。

他本来就觉得愧疚,觉得亏欠,他有多珍惜霍深的心意,这些话就能把他刺得多疼。

霍深看着他望向自己的眼睛,手上用力把他的脸按进肩窝里,他们的视线错开的一瞬间,霍深的眼睛就红了,一片墨色深不见底,藏着太多太多的无奈和无力。

“可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了,你想要我扮演他,是吗,沈月岛。”

怀里的人抖了一下,霍深闭了闭眼,说,“可以,只要你说一句,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