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又生 第13章

作者:箫云封 标签: 长佩 近代现代

第22章

  钱原扶住后腰,向后挪开半寸,恰到好处笑笑:“睡相不错。”

  程容慌忙掀被下床,头晕腿软往地上栽,钱原在他快落地时伸手一提,拦腰把他抱起,重新放回床上。

  自己的小屋被人看光,这感觉像被人剥光,赤身裸体给拉到广场展览。诡异的羞耻从脖子蔓延到耳根,程容脸色涨如熟虾,连被钱原碰过的腰腿,都滚烫如同火灼:“钱总、麻烦你了钱总,不好意思,你昨晚都没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我老家不在这”,钱原淡定解释,杵着膝盖起身,抬腿向厨房走,“我没结婚,也没交往的对象。我饿了,你会做饭吗?”

  “做饭?”,程容想说自己不会,但领导辛苦看顾自己一夜,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大概……会一点,您将就尝尝。”

  五分钟后,两块烤糊的三明治躺上托盘,程容小心掀开薄片,尴尬笑笑:“要是实在吃不下……我们去楼下吧,我请您吃早餐。”

  “不用”,钱原拿起自己那块,面不改色咬掉一口,“味道不错。”

  程容笑不出来:“真的吗?”

  “真的”,钱原剥掉焦黑的外壳,“手艺不错,家里也干净,都是你自己做的?”

  “啊”,程容没点头也没摇头,含糊回答,“还凑合。”

  不想告诉钱总周柏的存在,又不想完全抹掉周柏的存在。

  “哦?”,钱原放下筷子,视线绕小屋转过一圈,又把目光投回程容,意味深长笑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家里能放心吗?”

  程容选择性忽略前半句:“没事,我爸没空管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带过两个和你一样大的小孩”,钱原拿起牛奶杯,矜持咽下一口,他吃饭时举止斯文,几乎没有声音,“都是外地人,工作刻苦认真,打拼几年自己买房买车,现在都出去开分公司了,事业做的风生水起。你好好干,发展的会比他们更好。”

  程容从小到大听打击听的多,听鼓励听的少,此时被领导直白夸奖,只觉面皮烫的像在平底锅上煎烤:“没那么厉害,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会的太多了,还得和您们多学习。”

  “程容,你知道吗?别人夸你的时候,你得坦然接受”,钱原两臂搁上餐桌,循循善诱,“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该争取的就要争取,孔融让梨没必要。同样一笔业务,你不做别人就做,同样一笔单子,你不拿别人就拿,没人会等着你,也没人会追着你给你送钱。想要什么大胆说,敢开口才有收获。”

  “……”

  程容莫名被上了一课,一边含糊嗯嗯,一边把脑袋往海碗里扎。

  他的第一份工作,就这么稀里糊涂开始了。

  新人都要去北京培训,公司规定来回路费旅费餐费要开发票,回来寄给总部报销。程容第一次去的时候谁也不认识,连房间都是单独一人,行政部以为要发票这事人尽皆知,就没和他说,他迷糊过去迷糊回来,公司要发票时他一脸懵,什么都拿不出来。

  这笔钱对程容来说不是小数目,钱原无奈,专程开车带他去北京,挨家挨户重新谈,才算凑回大部分花销。

  公司要求三个月必须开单,不开单就要走人,程容做到第五个月的时候,仍然没什么结果,每天打电话打到崩溃,被拒绝的次数数不胜数,如果不是钱原执意保他,早被公司开掉几次。别提总裁班的客户报名,就连最基本的邀客户参加活动,他都只邀过两三个人,还是看他求的可怜,给他面子过来看看。别提后续业务,下次邀约都不肯来了。

  又一次加班到十点,办公室空空荡荡,程容一个人对着放蓝光的屏幕,想着早上的大会、明天的月度大会,和下个月的半年度大会,PPT上只写个标题,手指放在鼠标上,怎么都按不下去。

  这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他上学时成绩算不上多好,但好歹也能混个中上,考试前不用付出多么大的努力,背背记记总能及格,但他现在竟在淘汰的边缘,以至于每次拿起电话联系客户,都手抖脚软,说话语调也带丝颤抖。

  程容莫名委屈,外面天色漆黑,述职报告一个字写不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他拿出手机,他屏幕上轻轻敲敲,考虑要不要给周柏打电话。

  周柏这段时间也忙,说能回来看他,一两个月能抽出一天,都算不容易了。

  程容虽没开单没工资,他的卡里总有进账,有时突然进笔流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进来一笔。每次他感到捉襟见肘,周柏的支援总会恰到好处过来,填补他的空缺。

  周柏确实对他很好,好的让他有些……愧疚。

  但愧疚的同时,又会生出某种隐秘的期望。如果周柏足够优秀,比他优秀很多倍就好了。

  如果周柏能跳过事业起步期,让事业平稳发展,金钱可以源源不断进来,让他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更好了。

  不会有这么多压力,也不会有这么多焦躁无奈。

  如果能永远成功永远进步,不会后退也不会失败,就好的不能再好了。

  浓墨般的夜色沿窗棂涌入,程容拨打周柏的号码,连着拨打三次,那边都嘟嘟忙音无人接听。

  “柏子,你手机响了。”

  “先放那吧,忙完了再接。”

  凌乱不堪的仓库里,丢满了快递单和退回的包裹,手边放着剪刀和成堆的胶布。周柏满手划痕来不及擦,未干的血蹭上包装袋,很快风干成深红。

  安仁蹲在地上,忙得头都没时间抬:“怎么又退这么多,这都换第三家快递了,还是没谈好?”

  “明天我再去谈”,周柏用嘴撕扯胶带,撕掉一层唇皮,“咱们发货量小客单量少,几家大的不愿意接,前面两家小的本来谈的还成,但一分钱一分货,不是丢件就是损坏,有的临市还得半个月到,客户投诉量高。”

  “那还不换家大的?”,安仁把剪刀一甩,不乐意了,“宁可单价高,也不能弄出这么多客诉啊!”

  “我算过了,单价高成本高”,周柏抹一把汗,想发火还是努力压抑,“换大的咱们成本都摊不平,你愿意做赔本生意?”

  “现在不是赔不赔本,是能不能继续做”,埋头苦干的成哥抬头,适时插进一句,“柏子,安子说的对,今天把这些处理完,明天再去谈两家,实在不行就换回大的,先活下来再说。”

  “不可控因素太多”,周柏心中郁结,一阵恼怒往上涌,“成哥,你知不知道,咱们的货源要断了?”

  “什么意思?”

  “你姐给我打电话了,说他们药店的货源都不足,可能没法继续低价给咱们,要把成本提起来”,周柏往后一倒,一头栽进快递堆,“她碍于你们的关系,不好和你说,直接和我摊牌了。”

  成哥和安仁都不说话了,一时间只有胶布纸盒交缠的声音,某种静谧无言的压力,在仓库里流淌。

  他们都是怀揣理想过来的。

  新闻里鼓吹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安仁家境一般,辞了国企稳定的工作出来闯荡。

  成哥是纯粹的富二代,不想花家里的钱,想出来打一片天地,证明自己不是家族废物。

  但现实好像和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个出租屋三天漏雨两天刮风,又紧邻海边潮气重,睡一晚浑身发疼,洗好的衣服挂在屋里,两三天还在滴水,但不穿衣服吧,大蚊子前赴后继蜂拥而来,对他们围追堵截大快朵颐,艳红的包几天都消不下去,痒的抓破长肉更痒,死循环似的又来一遍。

  搭建网站和前期推广花费不少时间,广告投放按点击率收费,前期准备的资金消耗的七七八八,才勉强出个雏形。好不容易订单量慢慢攀升,又因为快递的问题出现客诉,现在连供货量都无法保证。

  几个人默不作声继续干活,全弄好后已经后半夜两点,周柏终于能闭眼歇会,手指抖的按不住屏幕,要勉强把手机贴到面前,才能看清程容。

  翻了几页照片才感觉不对,今天的三个电话……是容容打的。

  周柏砰一声坐起,几步跑到门外,疯狂给程容回拨。

  他知道容容很少连续叫他,肯定是心情不好想找他倾诉。

  他自己都还焦头烂额,自然没法帮容容分忧。

  容容……很难过吧。

  S市的夏日每天都是三伏,入夜后酷暑仍在,赤-裸的后背遍布汗水,成群结队的蚊子在后颈啃咬。

  周柏无暇顾及,一遍遍拨通程容的号码,一遍遍拨足六十秒,依旧无人接听。

  他累了一天,眼皮控制不住向下耷拉,掐自己一把又猛然抬脖,熬的两眼赤红,继续锲而不舍拨号。

  程容的手机在桌上不断嗡鸣,半天无人接听。

  他们部门又出来聚餐,二十来个吃过饭又去嗨歌,抢麦的抢麦玩骰子的玩骰子,程容本不想去,碍不过主管面子又不得不去,喝上一口酒不知哪来的冲动,哪桌过来敬酒他都第一个站起,没几杯就两眼泛红,沉默坐在椅子上,眼圈红彤彤的,想哭又不敢哭。

  公司考核严业绩压力大,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年留存率能到八分之四十,都得焚香感恩天地,百分之二十是正常现象。老员工们自己都焦头烂额,没心情也没精力安抚新人,这倒给程容留下足够的自由,让他在角落里放空。

  “怎么了?”,钱原酒喝过几轮敬酒,依旧面色如常,看不出醉意,“心情不好?”

  没人问还好,有人问就像藏不住委屈,胸中压抑向上涌动,程容喉结动动,抬手抹了把眼。

  他也没大声哭闹,就坐在那低头沉默,两眼放空盯紧地面,不知在看些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做不好吗?”,钱原问他。

  程容摇头,抬手又倒了杯酒,仰头送入喉中。

  “你太没攻击性了”,钱原捏起鼻尖,眉头微皱,“我陪你去见过客户,你一直被客户牵着鼻子走。客户说我没时间,你说好的那我下次邀请您。客户说我再想想,你说那我等您电话。客户说我不需要培训,你说知道了那您需要了再联系我。我告诉你,你永远等不来他的回复。知道做这行需要什么吗?要不停的见面和推进,你的每一通电话要有效果,而不是得过且过,寻个心理安慰就得了。”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程容小声嘟囔,喃喃回答,“客户……凭什么听我的话,我对他有意义吗?我的工作有什么用?我有什么价值?”

  “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有闲情谈理想”,钱原冷笑出声,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先保证自己饿不死,再去悲天悯人吧。你手机响了,不接吗?”

  “不想接”,程容把头埋进膝盖,手指揪紧头发,“为什么我要过这样的日子?都是因为他,讨厌他,不喜欢他了。”

  手机响过数次,终于偃旗息鼓,屏幕也不再亮起。

  没有声音后程容反而懵了,他拿过手机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它,看一会松开,松开一会又抓回。

  “怎么不打了?”,程容迷迷糊糊盯着屏幕,像把对面的人拽出来,“烦人精,烦人精,这么快就不打了。”

  程容酒意上头,也不和人打招呼,迷迷糊糊往外走,走到门边脚下踉跄,刚滑下半寸,被人拦腰扶起,跌撞挪到车上。

  钱原发动引擎,驱车往蓝海湾开,他半开车窗,点燃一根烟,火星在夜色里燃烧。

  “明天我给你挂一单”,钱原轻声叹息,打开音箱,让大提琴声舒缓流出,“撑过半年考核再说。”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无权无势,在大城市打拼,烈日里走过,夏雨里跑过,冬雪里冻过。

  一分一分攒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曾经最大的梦想,是去肯德基大快朵颐,点满一桌子的快餐,根本不用看价格。

  过了那个阶段再回头一想,当时虽然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但反而更有冲劲,更单纯快乐。因为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越往上爬,背负的责任就越多,越没法放手一搏。

  看到程容,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后半夜睡不着起来看电影,看过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房间空旷,有声音支撑,似乎能丰-满许多。

  程容被放回床上,又恢复双腿蜷缩的姿势,把头埋进膝盖,把自己抱成一团,沉沉睡了。

  床头手机又要震动,还没响一声,钱原突然伸手,把静音打开。

  因为没有充电,电量只剩百分之二十,钱原扫了一眼来显,干脆利落长按小键,把手机关了。

  屏幕的蓝光一寸寸消散,仿佛竖起屏障,把对面急切的人关在外面,不允他再靠近程容。

  作者有话要说:

  PS:必须借文抒情一番,感谢朋友们的评论、海星、收藏和凤凰蛋支持,感恩金主爸爸中二少年、胖鱼和晤明的玉佩支持,代柏哥和小容容感谢你们!

第23章

  容容……关机了。

  后颈被酷暑舔过,热烫混着麻痒。皮肉似被埋入银针,红疹接二连三冒头,从脊背向下滚落。

  热汗浸透的裤子失了温度,变得湿滑寒凉,紧紧贴在腿上。周柏慢慢松手,手机从指间滑脱。

  他抓住汗湿的头发,把头埋进两臂,指骨压进头皮,再抬头时眼圈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