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吹又生 第33章

作者:箫云封 标签: 长佩 近代现代

  程容这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周柏低头看他,俯身贴上他面颊。

  程容口舌顿住,后面的言语就像被抽干剔骨,再淋上化骨绵散,通通吞回腹中。

  久违的温暖蓄满全身,缓缓弥漫在空气里。

  不再是冷冰冰的话语,不再是若有若无的试探,也不再是……从柜缝中看到的,修罗一般的脸。

  墙面的钟声准点报时,一下一下,像钢锤砸上心尖。

  程容惊吓过度,猛然弹起半身,又被周柏按住,轻轻压回床上。

  一个小时到了。

  木黑黑还没完全安静。

  程容像个在断头台上,即将被凌迟的犯人,他瞪大眼看着钟表,眼珠要瞪成铜铃,从眼眶滚落下来。

  “别怕,别看”,周柏一手盖住程容的眼,一手按住程容腹顶,“我们一起努力,再给它一点时间……你告诉木黑黑,等他出来,周爸爸教他踢球,带他参加世界杯去。”

第52章

  程容怀疑自己又幻听了。

  一定是因为太痛了,痛到超过忍耐的极限,大脑分泌出某种物质,让他陷入迷幻的美梦里。

  滚圆肚腹像摇晃的水球,在周柏掌下轻摇。程容满头冷汗,青筋快爬到脸上,脖颈像条将折的弓,弓骨从颈椎延长到脚尖,他被抻成硬邦邦一块,动一动咯吱作响。

  周柏焦急抱起程容半身,掌心拍他脸颊,摸出满手冷汗:“容容,容容,乖,放松,别绷身体,放松放松。”

  在他接连不断的劝哄中,木黑黑率先感知到爸爸的情绪,它慢慢平静下来,不再折腾程容。程容松懈下来,勉强睁开汗水覆盖的眼睫,蔫巴巴向周柏偏头:“亲我。”

  “什么?”

  “我说”,程容努力撑开嘴唇,观察周柏的表情,挤开讨好的笑,“求你啦,亲亲我。”

  周柏微微俯身,亲吻程容脸颊。

  程容费力躲开,明显很不满意:“不要亲脸。”

  周柏转而去咬程容耳朵,程容寻到时机抻长脖子,赌气咬住周柏嘴唇。

  周柏被叼住上唇,一时间躲也不是逃也不是,尴尬定格在那,程容趁机顶他牙关,和他交换冰凉的吻。

  一吻过后,程容心满意足躺回枕上,舔舔唇上干皮:“周公,可以了,快让我醒来吧,木黑黑还等着我呢!”

  他说着让我醒来,可仍紧紧闭着双眼,惨白圆脸皱成一团,像被抽干水分的花苞,不敢期待雨露,怕被泼上硫酸。

  周柏既心疼又无奈,他帮程容擦掉满脸的冷汗,程容没法装作入梦,奋力把头把枕头里埋:“木白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真的对不起。”

  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可他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周柏深吸口气,压回探到喉口的哽咽,把程容抱进怀里:“没关系。”

  三小时后。

  程秋派来的人赶到时,掩在林间的小医院已经人去楼空,程秋得知这个消息,抬手掀翻桌子,笔筒钢笔噼里啪啦往地上扔,手机直接甩向房门,发出砰一声巨响。

  三助忙小跑进来,弯腰捡起手机,小心翼翼靠近程秋:“程董,有什么我能做的?”

  程秋向后靠上椅背,眉毛皱成一团,把手里的笔往地上砸:“抱怨和后悔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你和一助说,让他多派几个人去我母亲那,记录谈判过程,实时汇总资料,给我和周柏各传一份。”

  三助有些疑惑:“呃,不派人不去追他们么?”

  “追,当然要追”,程秋轻嗤出声,“当着我的面,拐走我弟弟,他以为我程秋多好欺负?感情这东西虚无缥缈,别提一个没出生的小孩,即使出生了又能怎样,不在父母身边养着,时间久了,连陌生人都不如。再者说,谁知这小孩有没有基因缺陷?生出来若是个药罐子,程容要被他拖一辈子?”

  无辜的三助承担了劈头盖脸的诘问,最会办事的一助二助都不在,她平时也就端茶倒水,根本不懂怎么安抚程秋:“那,程董,我、我给您续杯茶水?”

  程秋摆手让她出去,自己起身披衣往二楼走,迈上楼梯没走几步,一只小鸟从楼上飞来,叽叽喳喳向她扑去:“妈妈妈妈妈妈,想你妈妈,妈妈抱!”

  程秋抱起女儿,小姑娘柔嫩的脸贴她颈边,嘴唇像积聚的云,落下急雨般的吻。

  程秋轻轻合眼,用力抱住女儿,像要把女儿嵌进怀里。

  她能理解程容的想法和决心。

  但他是她的弟弟,她不能任由程容胡来,任程容把他自己和家人,都拖向未知的深渊。

  程容躺在颠簸的车上,却并没感觉到摇晃的痛苦。

  他几乎被裹成一个被团,柔软棉絮将他围在中间,腿上和腰后都垫了枕头,肚皮旁好像还有个热水袋,木黑黑可能感受到了热度,在他肚里睡得香甜。

  程容艰难伸手,在腿根摸了一把,那种黏腻的湿润终于消失,他长长舒了口气。

  “醒了?”

  周柏偏头看他,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木白白...去哪里?”

  程容被绑的像一只茧,胳膊都伸不出去,他只能用力扭头,看前照灯圈出的一小块地面。

  “私奔啊”,周柏故作轻松的笑,“带你私奔到月球,你耕田来我织布,好不好?”

  “好”,程容傻乎乎点头,“但我不会耕田,我只会在花盆养土豆,你吃土豆泥吗?”

  还没等周柏回答,他就眼前发暗,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他可能睡过了晚上、睡过了白天,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他的头枕上周柏大腿,周柏帮他扶着肚子,为他承担大部分压力。

  周柏靠在后座,同样疲惫的闭着双眼,一手搭在程容腹顶,时不时下意识抚过,咂咂嘴再沉入梦境。

  程容艰难的在后座翻动,挪动半身向前蹭蹭,艰难从白茧中抽出手臂,勒紧周柏的腰。

  周柏很快清醒过来,抬手捏捏程容后颈:“不舒服?”

  程容沉默摇头,瓮瓮的嗓音从唇边漏出:“木白白,我想出去,我想去外面躺着。”

  在车里闷的久了,确实空气不好,周柏扶程容下车,在地上铺一层厚毯,让后者躺在地上。

  清新的空气沁入鼻端,程容贪婪汲取草叶的清甜,抬眼仰头看天。

  落日的余辉铺满天空,半人高的草被浸出蜂蜜般的深橘,丛丛向远方延伸。目之所及是浩浩荡荡的白云,片片飘向苍穹之巅。

  “木白白。”

  “嗯?”

  “远处的那些...是什么?”

  周柏抬眼向那边看,太远了也看不清:“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麦穗吧。”

  “你老家是什么样子?”,程容的思维飘到远方,又回到周柏身上,“和这里像吗?”

  “没有这里漂亮”,周柏的胳膊垫在程容耳下,哄小孩似的,骗程容来舔糖果,“但比这里更适合生活。我老家有茂密的森林,还有串流不停的小溪,每到夏天的时候,孩子们摘了西瓜在河里泡,他们自己也脱的光溜溜,噗通噗通跳进河里玩水,玩到晚上快开饭了,再上岸摔开西瓜,吃的满脸红汤。你看过宫崎骏的龙猫吗?两个小孩居住的地方,和我老家很像。”

  程容听的口中流涎,舔动干裂唇皮:“我也...想吃西瓜。”

  口中突然一酸,一块陈皮落入口中,程容下意识咀嚼,呆呆看向周柏。

  周柏趴在他旁边,又给他喂了口水:“西瓜太凉,你暂时只能望梅止渴了。”

  “等我、等我卸了货”,程容僵硬咀嚼口中的东西,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憋住直蹿喉口的酸涩,“你带木黑黑,回你老家看看吧。”

  让木黑黑替我...过去看看。

  这句话被程容咽在喉口,怎样都不敢说,可惊惶委屈的泪水,还是层层叠叠涌上,将睫毛沾的透湿。

  “这小子,在肚子里就这么能闹,出来肯定是混世魔王”,周柏抽过纸巾,帮程容压干眼角,“回老家还不容易?等木黑黑顺利出生,你也养好身体,咱们一起回去。”

  两串泪水从眼角落下,程容抽抽鼻子,勉强挤出笑容:“你客户,都跑光了吧。”

  “对啊”,周柏摸摸程容的脸,替他把眼泪抹干,“你客户也跑光了吧?挺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没有我们容容,我也没法认识他们。等回去重新出发,你还得给我牵线搭桥。”

  “我还有、还有好多事想做”,程容眨眨眼,泪水好像小溪,蜂拥沾满整张面容,“想去你老家看看,想去见你爸爸妈妈、想给你弟弟带礼物、想和妈妈说我好想你、想让妈妈给我做饭、我都只在电视上见妈妈,我想谢谢她生下我,怀我这么辛苦,可她还是生下我,她当年没有打掉我,我也不想打掉木黑黑,我现在是个怪物,我好害怕、木黑黑会不会也是怪物,都怪我,如果我不这么冲动,如果你找代孕找领养、找女孩子结婚,就不会认识我,你不该喜欢我,这样、这样...”

  这样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难过。

  这是程容掩埋在心底深处的恐惧。

  他心里是如此矛盾焦虑,甚至演化出自暴自弃的痛楚。

  所有人都不想要木黑黑时,他满脑子都是保住木黑黑,所有的惶恐被他抽干了压扁了,狠狠埋在心底。

  现在周柏站在他身边了,对他许以重诺,允他让木黑黑来到世间。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对世上大部分家庭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对他来讲,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木黑黑毕竟长在他肚子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木黑黑这个小小的入侵物,汲取了他多少营养。

  这个通人性的、聪明又狡猾的小东西,伸出浑身上下的触角,用父亲的血肉滋养自己。

  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基因的本能是保全自己。

  直到此时此刻,揪心的恐慌远去,程容才真正发现,他不敢用生命做赌注,赌一个和和美美的结局。

  他已经无法扼杀木黑黑了,可这对木白白来说...太残忍了。

  “你到底,喜欢我哪里”,程容语无伦次嘟囔,抓过周柏的手,牢牢捏进掌心,“你别喜欢我了,你去喜欢别人吧,你也有好多事要做,你好厉害的,你有好多梦想,你以后还要开学校、还要做事业、等你老了,可能还会给慈善机构捐款,好多人都需要你...”

  “...比你更需要我?”

  周柏捏住程容下巴,看进程容眼底,仿佛要把程容掩盖起的惶然,一丝丝抽拉出去:“程容,这些你想象中的人,比你更需要我?”

  程容像被大锤揍了一记,他猛然闭眼,甩开周柏的手,死死攥紧掌心。

  周柏没有动弹,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两秒后程容睁眼,像一只小小的炮弹,直砸进周柏怀里。

  他勒紧周柏的身体,像个雨夜求得庇护的旅人,搂住大伞不肯放手。木黑黑被夹在两人之间,兴奋在肚里伸手伸脚,轻踹程容肚皮。

  “容容,什么都不要想,也不用自责”,周柏拍拍程容后背,揉揉程容头发,“生活的本质就是无常,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他们在凉凉的夜风中,躺到天色变暗,一轮圆月高高挂起,云朵和星子汇聚于天。

  周柏的手机不断发亮又变暗,程秋的人给他发来一条又一条消息,实时播放谈判进展。谈判状态一直胶着,双方互不相让,车轮战似的来回试探,周柏不想在程容面前总看手机,又不想漏过任何一条信息。他有些心神不宁,眼睛大部分时候落在程容身上,时不时也向屏幕上飘。

  夜风骤起,周柏想扶程容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向外一滑,程容眼疾手快把它抓住,刚想往眼前抢,就被周柏握住手臂。

  程容不依不饶,抓住手机往眼前挪,这次还动不了,他心里焦急腹底发疼,骤然弯曲身体。

  “怎么了?”,周柏忙扶住程容。

  “木白白,我一口气顺不下来,肚子疼的厉害”,程容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紧周柏手臂,脸色虽然苍白,神情却十分坚定,“你给我看看手机,不然别想让我...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