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戈万里
仍旧坐在椅子上,正在发呆的重奕忽然坐直身体看向太后。
他在太后身上感受到浓重的杀意,比陈国南阳郡王对他的杀意还要坚决。
眼角余光瞥见重奕摸向腰间的手,宋佩瑜顿时顾不得什么太后不太后,连忙借着宽大的袖子按住重奕的肩膀,低下头对重奕做口型。
‘鱼’
太后在已经圈定的鱼塘中,既是咬饵的鱼又是钓鱼的饵,绝不能在彻底收网前出意外。
重奕眼中闪过笑意,将放在腰间的手摊开给宋佩瑜看。
不是宋佩瑜想象中的暗器,而是包在牛皮纸中的糖块。
最后进入大殿的是孝帝。
孝帝反而没有穿得很隆重,只穿着身常服,头上甚至连冠冕都没带,只有根金丝楠木雕刻的祥云簪子。
重奕十分给面子的主动起身,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孝帝身上,将牛皮纸中的硬糖剥出来塞进宋佩瑜嘴里。
发现重奕大胆的动作时,宋佩瑜的心跳陡然加快,来不及有任何思考,下意识的在重奕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张开嘴。
直到甜味顺着舌头蔓延开,宋佩瑜才想起来去看周围人的表情。
很好,大家都在看孝帝,没人注意到他和重奕。
可惜宋佩瑜后脑勺没长眼睛,也就不知道,已经随着重奕站起来的梁王和襄王正在疯狂交换眼色。
孝帝脸上始终挂着亲和的笑意,直到在本该是襄王席位的地方看到平彰,嘴角的笑容才突然凝滞。
然后立刻朝着赵国使臣的席位看过来。
宋佩瑜将孝帝笑容凝滞到彻底笑不出来的全过程都看在眼中,主动低下头,避免被孝帝看到眼中的笑意。
重奕却没有宋佩瑜的好心,他发现孝帝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后,毫不退让的回视,明明是很平和的目光,却让孝帝产生自己被重奕掐住脖子的错觉,狼狈的移开目光。
主动移开目光后,孝帝心头却浮现难以抑制的恼怒。
他居然被个小辈压下了气势?
孝帝将太多注意力都放在赵国使臣的席位上,以至于早就停下脚步却不自知,也完全没发现朝臣们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这次连从来都不理会孝帝是不是丢人的大司空,都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孝帝,“陛下快些上座,太后娘娘等着您呢。”
孝帝被大司空唤得回神,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太后。
太后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满眼讥讽轻蔑。
孝帝理所当然的将冲着赵国使臣而去的怒火转移到太后身上,定神细看太后的神色时,却发现是他看错了。
太后正端庄雍容的坐在上面,望着他的目光也很平静。
发现孝帝望着她不说话,太后扬起慈爱的笑容,对着孝帝招手,“陛下快来,再耽搁下去就要错过钦天监算的吉时。”
孝帝不敢对非要与他对着干的赵国使臣发火,同样明白现在也不是对太后发作的好时候,只能将心中的诸多怀疑不满都压下去,大步流星的走向高位,脸上再也没有刚进门时的轻松得意。
燕国为了孝帝的寿辰,广邀九州其他国家的人前来观礼,自然是存着展现燕国之强,震慑诸国的心思。
寿宴正式开始后,就是燕国精心准备的环节。
可惜孝帝与太后刚刚落座,重奕就毫不客气的坐回椅子上,还拉着宋佩瑜的手臂,将宋佩瑜也拽得坐下。
梁王和襄王只管紧跟着重奕的动作,发现重奕坐下后,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坐下,根本不在乎上方的燕皇和下面的燕臣怎么想。
赵国使臣不觉得自己尴尬,尴尬的人就成了陈国使臣。
陈国南阳郡王抬头看向端坐在孝帝身侧的太后。
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他自然愿意站着观礼。
但赵国、西梁、楚国的领头人都坐下后,他还站着,岂不是显得陈国不如这三个地方?
太后身后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官看到太后的手势后,抬头看向正看着这边的南阳郡王,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南阳郡王立刻松了口气,也跟着坐了下来。
本就因为被安排在后方而心情极度不爽的青州使臣与兖州使臣见状,面面相觑后,也坐回位置上。
他们虽然不是亲王、郡王,但在燕国行走时,却代表青州王和兖州王的脸面。
早知道燕国会看人下菜碟,将赵国和陈国的席位设立在最前面,却将青州和兖州的席位设在一群三品官的中央,他们才不会特意来燕国给孝帝祝寿。
又不是嫌弃日子过得太舒心,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浪费人力物力千里迢迢的把脸送到别人手边,还要自己调整好位置。
那不是贱得慌。
有重奕带头,诸国使臣都不肯买账。
不仅孝帝笑不出来,仍旧站着的燕国亲王和诸多老大人们也笑不出来。
他们特意设置繁复的祝寿环节是想彰显燕国之威,孝帝之尊,不是像现在这样,摆猴子戏给这些使臣看。
距离赵国使臣席位最近的人甚至能看到赵国太子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从里面掏出六枚小巧可爱的金裸子放在面前的案台上。
负责朗声提醒燕臣们贺寿过程的礼部官员也看到了重奕的动作,顿时如同正要打鸣却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完全忘记他接下来该说什么。
一片寂静中,襄王掏荷包无果,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用了个巧劲,顺着重奕和宋佩瑜之间的缝隙扔向他们面前的案台。
‘哐’得一声,玉佩落在六枚金裸子旁边。
梁王轻笑,他的荷包里也有金裸子,腰间也有对玉佩,而且他还有就站在身后的亲兵。
梁王摊开满是细小伤疤和老茧的手掌,手指尖朝后悬空在肩膀上。
梁王的亲兵愣住,等礼部官员好不容易喘上来噎在喉咙的那口气,又开始朗声指挥燕臣继续拜寿后,梁王的亲兵才开始疯狂翻胸前和袖袋的位置,甚至低头看向脚上的靴子。
好在梁王的亲兵及时想起来,他腰间还有个荷包,才没做出当众脱靴的不雅之举。
宋佩瑜听见后面的动静,从袖口中掏出个比手掌还要大些的银镜,倚在案台上的果盘处,不仅他和重奕能通过银镜将梁王亲兵的动作收入眼底,梁王和襄王也能看见。
梁王将亲兵的荷包拿在手中,毫不客气的打开荷包口子往里面看。
一枚金裸子,两枚银裸子,剩下的都是铜钱。
梁王将已经敞开口的荷包放在腿上,一只手扶着荷包,一只手伸进荷包掏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扔在重奕和宋佩瑜身前的案台上。
不得不说梁王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扔东西的水平远比襄王好得多。
襄王的玉佩扔在重奕和宋佩瑜身前的案台上时,将整齐摆放在一起六枚金裸子撞得扭扭歪歪,差点掉到案台下面去。
梁王扔过去的铜板,却每次都能不偏不倚的落在同一个位置,发出铜板撞击的清脆声音。
不仅早就处于崩溃边缘的礼部官员受不了这个折磨,孝帝更受不住这等屈辱。
孝帝目光犀利的看向梁王,“梁王!朕好心邀请你来参加朕的寿宴,不是让你来蓄意捣乱!”
梁王不怒反喜,他看在重奕的面子上忍住闷气,没立刻与燕国计较,孝帝还有脸主动找他的麻烦?
“我以梁王之尊来赴宴难道不是好意?”梁王将腿上的荷包扔给身侧的襄王,嫌弃坐着没气势,主动站起来逼问孝帝,“本王到要问问你,这就是你们燕国的待客之道?毛都没长齐的光腚小子都配坐在本王前面?”
宋佩瑜早就准备,出门前特意选择支白玉雕花折扇别在腰间,借着扇子和宽大的衣袖,能将脸上充满幸灾乐祸的看热闹笑容挡得七七八八。
至于没挡住的那两三分……
毕竟是因为事情太过好笑,他才没能忍住。
想来燕国老大人们也能理解。
可怜陈国南阳郡王,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就成了毛都没长齐的光腚小子,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脸上的神情怪异至极。
孝帝本是在质问梁王,没料到会被反质问回来,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倒是不会忌惮梁王,但他刚才赵国身上吃了大亏,梁王又是唯赵国太子马首是瞻……
就连太后都没想到,主动找人麻烦的孝帝,居然会被梁王一句反问堵得哑口无言。
“梁王何必动怒,想来是负责安排席位的人不懂事,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太后看向正脸色青白的南阳郡王,“丰儿,还不将位置给梁王让出来?”
南阳郡王立刻起身对太后弓腰,语气中满含委屈,“侄儿也是第一次来到陈国,进入大殿后就全凭领路太监的安排。见到梁王与襄王坐在赵国的席位上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听说闻过两位王爷与赵国太子私交甚笃,只以为他们是特意坐在那里。”
说到这里,南阳郡王转身对着赵国使臣的席位长揖到底,“若是两位王爷早些与小王说对席位安排的不满,小王定会立刻将席位让给两位王爷。”
宋佩瑜摇折扇的动作无声加快。
比起只知道发怒的永和帝,太后与南阳郡王的以退为进聪明多了,等于是将问题又抛回梁王身上。
无论梁王选择去南阳郡王让出来的席位落座,还是选择仍旧坐在赵国席位。
这件事都会从一开始的燕国无礼变成燕国与梁王都有错。
燕国无礼的是筹办寿宴的人。
梁王却少不得要背上没有气量又斤斤计较的名声。
宋佩瑜竖起食指在紧贴着银镜的位置摇了摇。
梁王见到宋佩瑜的动作后,握着腰间佩剑的手才松开,脸上显而易见的怒火也变成似笑非笑。
“早就听闻当年没有太后娘娘,孝兴就没法登上皇位,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孝兴还是没有半点长进,仍旧需要太后娘娘为他周全。”
太后没接梁王这句话,垂下的眼皮中却闪过几不可见的笑意,连带着对梁王的厌恶都散去了些。
她正需要如梁王这样的肯定。
燕国帝王离不开她薛紫莲的扶持。
宋佩瑜没发现太后的窃喜,却能看到坐在他斜对面的燕国大司马眉宇间闪过不喜。
只是不知道这份不喜是对梁王还是对梁王的话,或者……是对太后。
虽然梁王主动坐了回去,也不再扔铜板。
但燕国准备已久的的拜寿仪式还是直接腰斩。
众人神色各异的坐回各自的位置上,直到穿着新衣服的宫女太监们捧着食盒进来,大殿内凝滞的氛围才稍稍和缓了些。
孝帝早就对这个寿辰失去所有期待。
他如今只想快些结束寿辰,然后将赵国使臣撵出洛阳。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与赵国有关的人!
因此,孝帝特意将宴席结束时才会宣读的圣旨,改成在宴席开始前宣读。
朝臣们早就知道孝帝要在寿辰当天宣读立太子的圣旨,他们甚至连太子的人选都已经提前知道。
他们不仅不介意孝帝将立太子的圣旨提前宣读,还发自内心的觉得,自从赵国使臣来到燕国后,孝帝终于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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