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占白鸽 第97章

作者:胡言乱鱼 标签: 玄幻灵异

  带着铁锈味的血。

  归根结底,他和凯尔拥有过短暂的、虚假的情谊。虽然他们的君臣关系建立在捏造的记忆之上,他却得以看见了凯尔最真实脆弱的一面:凯尔·穆德,一个被预言和诅咒困住的可怜灵魂而已。

  他用手帕将血迹拭去,归剑入鞘,不愿再去回想。

  就在他转过身来,想要去寻找托特神使,汇报狮堡的主人已经伏诛,放过城中百姓时,凯尔寝殿的一角,那早已被忽略的战利品陈列架轰然倒塌。

  灰尘弥漫,在混杂着血与腐尸的臭气中,一颗惨白的人头漂浮在半空。

  尤利斯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起来。

  “父亲……”

  嘶哑、低沉,他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从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声音。

  “父亲,是您吗?”他踉跄着走出露台,向那颗漫无目的漂浮的骷髅走去。

  似乎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喊,已经飘到寝殿大门的头骨忽然停下,转过来,用那两颗空洞的眼孔盯着尤利斯。上下两排残缺的牙齿一碰,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尤利斯,我的孩子。”干瘪的声音径直穿透灵魂,在大脑中响起,与此同时,眼孔中冒出两粒紫黑色的火焰,像是恶魔的注视。

  尤利斯下意识后退一步,碎发挡住了他的左眼,就在他抬起手想要拨开头发时,那只黑色眼珠中,忽然闯进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虬髯男子。

  男人头戴王冠,一身奥东制式的墨蓝色宫廷礼服,左肩系着以白鸽尾羽当做绣线的丝绸披风,与尤利斯记忆中,那个严肃的父亲毫无两样。

  门外宫人的惨呼声渐渐地飘离耳边,尤利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足有半年未见,他曾以为再也看不到的身影。

  “父……”但就在他伸出手想要与父亲拥抱时,眼前的景象泡沫般破碎,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头盖骨已经破碎的骷髅。

  “孩子,你怎么了?”骷髅漂浮在半空,下颌大张着,似乎有些吃惊。

  尤利斯尝试着闭起左眼,果然,父亲的影像再次出现。

  ——“已经死去的,醒来吧。”脑海中响起纳多战场上那个所谓神子的咒语,虽然这颗头骨并不像那些亡灵士兵般浑浑噩噩,仿佛拥有着自己的意识,但死而复生,从来不会是什么与美好相关联的魔法。

  他几乎在瞬间冷静了下来,再次攥紧契约之剑。

  “孩子,你潜伏在凯尔身边时的所有一切,我都看到了。来到我的怀抱,我会陪你向奥神请罪。”骷髅用菲诺国王的声音,用尤利斯再熟悉不过的语调这样说道,“奥神会赐予你新生,正如祂赐予给我的。”

  “‘请罪’。”尤利斯平静地重复着,他看向这颗原本已经碎成两半、又被凯尔用胶水粘好的头骨,“父亲,如果您真的一直注视着我,请您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同为男子,我明白压抑欲望的痛苦,我可以对昨晚你的放纵视而不见。但是,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的孩子。阿波菲斯,那是终将灭亡的神族,你追随的未来一片漆黑。”头骨盯着他锁骨上青紫的吻痕,严肃说道。

  “何处是光明?”

  “圣庭。”头骨毫不迟疑地接道,“圣庭承诺了我永生,也承诺了克莱斯家族享受不尽的财富,你瞧,孩子,只要我愿意,伽曼的所有金银财宝,我们都可以据为己有。有了这些财富,克莱斯家族将在你我的手中发扬光大,我们的名字将被铭刻在最华贵的石碑上——菲诺·克莱斯、尤利斯·克莱斯,死而复生者、刺破黑暗者,我们将会掌握整片大陆的财宝,我们终将成为不灭的传说。我将……我将做出比兄长们更宏伟的事业。”

  骷髅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充满愤恨,似乎陷入了对过去被兄长们欺压、被大臣们挟持的惨痛记忆中。

  尤利斯曾在奥东宫人茶余饭后的讨论中听到过父亲年幼时并不算美好的经历,若是在从前,哪怕是三个月前,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出声安慰父亲。

  但是现在……

  “您曾告诉我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恶。”尤利斯近乎粗暴地打断道,“您曾告诉我母亲是您的永生挚爱……”

  骷髅先是一顿,随后说道:“哦,梅丽达,我的确爱她,她帮我稳固了王位,她给我诞下了继承人。”

  尤利斯笑道:“您在家书中声称、在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挚爱,原来只是您稳固统治的工具……”

  “至于那所谓的善恶。”骷髅继续道,“物质是一切的基础,儿子,如果奥东不曾富甲天下,我们的民众又怎么可能……”

  “奥东的百姓已经变成了亡灵!”尤利斯猛然抬起头,“效忠您的骑士也成为了恶魔的玩偶。父亲,您想过吗,劳里骑士长、爱德恩老师……他们的牺牲,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大陆统治者。他们效忠的克莱斯家族因他们的牺牲终将走向辉煌,这就是他们的价值。”头骨回答。

  尤利斯笑着摇头。

  “你在圣战的胜利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是不可磨灭的,根据我们的交易,托特神使会在所有人面前宣布你是‘Hessiam’——神之子,并且在众人的见证下为你加冕,封你为奥神帝国的君王。别担心我的孩子,凯尔已死,六大国的继承人都成了亡灵,这片大陆已经不可能再有比你更尊贵的血统了,到那时……”

  头骨飘到尤利斯面前,似乎想要与他拥抱,却被尤利斯巧妙地躲开。

  头骨叹了一口气,颇有些责怪意味:“家族的荣耀。我的尤利斯,没有什么比延续克莱斯的血脉、延续家族更为重要的事。九大王国多年来到底在争斗什么?权力?财富?这些东西最终代表的,无非是荣耀。”

  “虚假的荣耀,所以这就是您的计划:让这片大陆的子民全都死绝,让亡灵见证您的荣耀,让尸体歌唱您的丰功伟绩?父亲,您可曾想过,您甘愿侍奉的奥神,究竟是什么?”

  尤利斯抬起头,浓黑的右眼中,闪耀着近乎绝望的渴盼。

  头骨沉默片刻:“你错了,我的孩子,死亡不是生命旅途的终点。圣庭曾经向我展示过那个世界,而我正是从‘他方’归来的一员。我将成为死后世界的王,率领亡灵在这大陆扎根。那时,你掌管生,我掌管死,至于圣庭的奥神,他将成为我们的统一信仰,将成为无论生死都会共同侍奉的无上存在。信仰不过是工具,只要我们能够控制住不安的思想,又何必要深究它背后代表……”

  “所有的一切在您面前都是工具,包括我。”

  “不,你是我的继承人,你该为血管里流淌着克莱斯的的血液而骄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但是头骨没能够说完接下来的话,一柄银白色长剑就已将他劈成两半,眼洞中那两簇地狱魔焰般的火星终于熄灭,尤利斯双膝跪倒,用手捧起那掉落在地的一片片碎骨。

  他将嘴唇贴在碎骨上。

  “索帝里亚曾经暗示过我,在人类与精灵的战争前,从没有恶魔。我不愿相信。”

  尤利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寝殿的大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他的双耳再次灌满那歇斯底里的、临死前的人类惨叫。

  “父亲,是我们,是人类,亲手创造了地狱。”

第131章 新王 2

  熟悉的琉特琴音就在这时,突兀地在这绝望的喊声中响起。

  竟然是吟游诗人?

  尤利斯径直看向门口。

  与以往不同的是,喜穿皮衣的吟游诗人,今天却套起了秘银锁子甲,长而卷曲的亚麻色头发在脑后整齐地梳成马尾,露出那双鲜少睁开的灰绿色双瞳。

  诗人摘掉头上的孔雀羽大檐帽,嘻嘻哈哈地向尤利斯行了个不伦不类的骑士礼,而后用手背在自己的鹰钩鼻上一蹭,笑道:“最后一只纯种雄狮的陨落,真是首美妙的诗歌。”

  尽管尤利斯以为自己与头骨的对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似乎时间依旧停留在他刚刚刺死凯尔的那一刻,吟游诗人也并未看到他一剑斩碎头骨的画面。

  这或许是最好的。

  “陛下……已经死了,狮堡再无抵抗。你不去逃命吗?”就算是在这样接二连三的混乱中,他依旧保持着贵族应有的客气。

  在斯坦尼城,尤利斯算是与这位吟游诗人相熟最久,但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摸不清这个时时刻刻浸泡在音乐与女人堆里的浪子脑中在想什么。

  “当然不需要,我的朋友。只有蠢人才会以为自己能逃过亡灵的追杀。”吟游诗人笑着在琴弦上拨了两下,伴随着欢快的乐声,他的右手在胸前随意掏了起来。

  尤利斯戒备地看着他。

  “不要担心。虽然我是伽曼人,但我对于王座是不是凯尔的,毫无兴趣。所以究竟是谁杀死了凯尔国王,我并不在乎。毕竟诗人喜欢的,只是跌宕起伏的剧情呀。”诗人笑着,把攥起来的拳头伸到尤利斯面前,“你猜猜这是什么,猜对了可以还给你。”

  尤利斯退后两步,将契约之剑抽出半指长的宽度,侧身看着吟游诗人。

  吟游诗人无奈地叹气,缓慢地,张开五指。

  一枚玉石质地的圆环吊坠赫然出现在他掌心。

  “奥……”尤利斯将“神”字吞入了口中,此时此刻,他已经不知道那个自己曾经信奉的虚无偶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奥神。”吟游诗人接道,低声念了一句咒语,温柔圣洁的白光立刻自吊坠圆心亮起。

  就在这时,腐臭袭来,那无孔不入的亡灵士兵,竟然已经搜寻到宫殿的第五层了!

  尤利斯当即抽出契约之剑,想要逼退亡灵,但吟游诗人却闪身挡在他面前。

  散发着柔和圣光的圆环吊坠被吟游诗人拎在空中,随着他的低声哼唱,层出不穷的亡灵士兵在冲到他面前一米时,竟然全都无声消失在这光芒之中。

  吟游诗人拽着尤利斯,自在地在亡灵潮水中穿行。吊坠所过之处,所有腐烂的、堕落的、属于死亡的气息,都被净化。

  “不要这么看着我。你既然是信徒,当然应该知道对待死灵要用圣光。”

  “你到底是谁?”

  这下,恐怕就连最迟钝的局外人都能猜到吟游诗人的身份不简单。

  但被质问的可疑人只是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是一个喜欢在黑泽大陆到处采风的音乐家。”

  “不过……”吟游诗人带着尤利斯走出主殿,向偏殿王后的寝宫走去,又慢悠悠地继续聊道,“不过,我其实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迟钝。看着我的发色,还有眼睛颜色,你难道想不起什么吗?”

  像是为了让尤利斯看得更加清楚,吟游诗人还特意靠在了走廊巨大的画像旁,那画像正好描绘了杜克公爵年轻时,穿着精钢盔甲,挥舞长剑奋勇杀敌的英勇姿态。

  尤利斯不可置信地屏住了呼吸。

  “唔,看来我和我的父亲长得还是很像的。”吟游诗人满意地在琴弦上拨弄两下,“但是除了公爵夫人,却没一个能认出我的,害得我还以为我那妓.女母亲是骗我的。”

  “杜克公爵的私生子。”吟游诗人接着说,“对,从血缘上来说,我的确是穆德家族的后代。男人嘛,总是管不住下半身的动物……但你不用担心,我虽然流淌着疯子的血,却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疯。听说只有纯种穆德后代才会疯。”

  “而我……”吟游诗人不无嘲讽地笑了笑,“我是个杂种。我信奉奥神,你也看得出来,尤利斯·克莱斯。”

  尤利斯木木地点头。

  “喂,不要露出这样一副死了父亲的表情,我相信你也早就知道了圣庭的计划,放心,王座属于你,我不会和你争抢。”吟游诗人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边说着,大手按向尤利斯肩膀。

  “圣庭的另一个潜伏者,是你?”

  尤利斯巧妙地侧过身,躲过了这个故作亲密的动作。

  “或者说,我是艺术家,我把情报写进人人传诵的诗歌里,只有圣庭看得懂。”

  “接头人没有死。你在红砖酒馆一直冷眼旁观着。”尤利斯说道。

  吟游诗人耸耸肩:“灰鸦被策反了,如果我也暴露了,那么整个计划就完蛋了。你也知道,作为潜伏者,最重要的就是灵活的头脑。圣庭的安排虽然稳妥,却耗时太长,你也不希望与你的仇人朝夕相对数年之久,不是吗?”

  尤利斯没有回答。

  在红砖酒馆,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急于向自己证明他并非临阵脱逃之人,留下来是他自己的选择。

  或许走到现在这一步,全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让我们看看另外一个穆德人的下场?”吟游诗人的大手终于还是按在了尤利斯的肩膀上。

  两人站在王后寝殿半掩的大门前,吟游诗人转过头来,看向游魂一样站在他身旁的尤利斯,“你想看吗?我们的胜利。”

  看着地毯上洇出的污浊血迹,以及透过半掩的房门,能够勉强看到的满地凌乱衣物,尤利斯已经能猜到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摇摇头,刚要转身离开,一声微弱的、一闪即过的啼哭却立刻让他顿住了脚。

  艾丝珀?!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王后寝殿,目光先是在王后床榻旁的婴儿床上扫过,没有;又看向瘫软在锦被里、双目圆睁的米娅,没有;最后绝望地在地上散乱的裸尸里焦急地搜寻,依旧没有那小生命的踪迹。

  “艾丝珀!”

  尤利斯低声唤着,但刚刚那声短促的啼哭却像是幻听,此刻无论他怎么叫,也再听不见半点动静。

  “艾丝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