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江甯) 第12章

作者:江甯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幻想 玄幻灵异

自楚煜承袭淮阳王之爵位后,又大兴土木,扩建府邸,修建园林,其奢华远在周皇室之上。这其中又以淮阳王府西北方那座摘星殿最为豪奢。

每月十五那天,淮阳王楚煜都要去摘星殿逗留一日。

摘星殿建在一座高山上,从山脚仰望,可见琉璃顶反射着太阳的光散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在云雾之下若隐若现。淮阳一带的百姓都说那是天降祥瑞,淮阳郡必有大人物降世。

但自从去年秋日起,云雾之后便再难见到祥瑞了。加上冬日南方骤冷,闹了场不大不小的雪灾。所幸冻死百姓不多,楚煜又急急加派人手赈灾放粮,安抚百姓,这才将灾祸压下去。即便如此,当地还是传出些不大好的言论,让楚煜颇感忧愁。

今天是五月十五,楚煜照例去了摘星殿。

摘星殿外墙由白玉石砌成,触手温润。推开殿门进入殿中,可见二十八根通天立柱,立柱上雕刻腾云祥龙,姿态各异,甚为雄伟。二十八根立柱中间是一座巨大的星盘。星盘上雕刻着许多镂空的铭文纂符,楚煜并不认识。但他知道,就是这些密密匝匝的铭文才让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摘星殿最为特别的就是琉璃穹顶,上万块棱角打磨光滑的琉璃被用特殊的工艺拼接起来,形成一道圆弧形的屏障。从山脚下看到的祥瑞正是阳光照射在琉璃顶上反射的光线。而星盘倾斜而立,正对琉璃顶。

天黑之时,琉璃穹顶外的星图会发生变化,那些不知名的星会凝聚在一起,散发出盛大的光芒,挟着气吞山河之势穿透琉璃顶,照射在星盘之上。这些光像耀眼的熔金,顺着星盘里繁杂的铭文不停流淌。

先生告诉他,这就是天命。等到铭文全部被镀上金光之后,便是天命所归的那天。这天地间乾坤颠倒,任你所为。

楚煜等这一天等了十五年了,但自去年秋天起,金光便骤然停止。

“已经半年多了,先生,本王已经等不及了。”楚煜负手而立,深沉的眸子盯在星盘上。

李玄序微微躬身行礼,解释道:“臣已派人往四处查探,目下尚未有结果,还请王上耐心等待。”

李玄序心里清楚,天命一断,多半便是那人已经死了。当年若非一时疏忽,他必定能将人留在身边。这十五年他日日殚精竭虑,不曾间断的进行推演,也派人四处寻访,可惜都未曾找到那人踪迹,也是奇了。如今已到紧要关头,天命突然中断,这让李玄序也很焦灼。

楚煜叹了口气:“本王等得,天下大势却等不得。西戎北上,短短数月便已吞并大周西北数座城池,大周根本无力招架。周天子下令勤王,可门阀们光顾着看热闹,谁也不肯兴兵援助,唯恐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偷了老巢。前两日刚传回的消息,周天子要御驾亲征,扬大周国威……”

话至此处,楚煜嗤笑一声:“大周,还有国威么?”

李玄序双手拢在身前:“那王上的意思是……”

楚煜抚了抚星盘上未被熔金填满的一角铭文,眸光闪烁,道:“淮阳虽偏安南方一隅,但亦能深感西北百姓限于兵灾战乱之苦。天子身临险境,救民于水火,本王岂能耽于享乐。理当忧君之忧,哀民之苦。当保驾勤王,与天子共进退!”

李玄序品了品楚煜话里的意思,不由笑道:“王上一动,余下几大门阀肯定坐不住。谁都有问鼎天下之意,不过没人愿意当这出头鸟罢了。今淮阳势大,若再得民意,必定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同样,也必定不是当今天子想要的结果。所以这件事天子只会选择退让,继续龟缩在国都,决不再提御驾亲征之事。”

“而天子弃万民于不顾,边关百姓必定心生怨恨。等到民怨沸腾到一定程度,便是我们的机会。”

楚煜轻笑两声:“不愧是先生,深知本王心中所想。方今天下门阀割据,大周早已名存实亡。我淮阳势大,可震慑诸门阀,但同样也是别人的眼中钉。稍有不慎,楚氏几代积累便付之东流。先生,本王迫切的需要一个契机,一个取代大周的契机。”

玄序拱手道:“臣,明白!”

第17章

姬昊将密折狠狠摔在地上,滔天怒意让他浑身止不住的发颤,丝毫不顾周天子的威严,破口大骂:“楚煜这个王八蛋,他世居南方,西北战事干他何事!”

内侍杨泉捡起密折,安抚道:“陛下息怒。”他叹了口气,道:“陛下下发圣令,令各门阀氏族发兵以助王廷退敌。既有圣令,他们理当遵从。为君分忧是臣子的本分。若不从,才是大逆不道。”

姬昊怒视杨泉:“这么说倒是朕的错了?”

“自然不是。”杨泉赶紧摇头解释:“只是我们都低估了淮阳王的野心,他不仅要地盘,还要民心,更要这大周天下呀~”

“是朕疏忽了。”姬昊冷静下来,以手抚额,一脸愁苦:“西北情况紧急,若再无援军,只怕西戎人都要打到大周国都了。杨陵这个老匹夫,他身在陇西却拒不发兵,该死!那些手握兵权的门阀都等着看朕的笑话呢。若大周亡了,倒正称了他们心意。”

说到此处,姬昊突然落下泪来:“朕乃堂堂大周天子,却半点天子尊严都没有。属国造反,门阀各怀鬼胎。每年向朝廷进奉的税银越来越少,倒像是施舍一般。国库空虚,养兵都成问题。这样的大周,如何才能恢复昔日鼎盛呀!”

杨泉也跟着抹了抹眼泪,哀叹道:“可惜大周无良将。”

姬昊冷哼一声:“非是大周无良将,而是良将都被放逐,不得重用罢了。”

杨泉暗暗瞧着姬昊的脸色,斟了杯茶水,回道:“陛下又想起从前的事儿啦?”

姬昊冷硬的脸缓了几分,面上显出两分悲戚之色:“朕出身卑微,不受重视,是太子哥哥时常照拂朕。可惜太子哥哥遭逢大难,不得善终。那些替太子哥哥说话的朝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话至此处,姬昊突然道:“顾氏一族便是因此而受牵连,阖族流放岭南。”

“是啊。”杨泉回忆了一下,道:“顾氏善兵,深受先帝重用。早年一直陈兵阳门关,西戎慑于顾氏威名,不敢擅动。顾氏获罪也才十几年功夫,西戎便生了不臣之心,若顾氏再出山……”

像是意识到什么,杨泉脸色剧变,忙跪倒在地:“是臣僭越了。”

“起来吧,你也是为朕考虑。”姬昊沉浸在往事中,并未在意杨泉的话,而是道:“虽然先帝定了顾氏的罪,但再想想,手握重兵的顾氏牵连进太子哥哥那件事中……毕竟事涉弑君谋反,滔天之罪,父皇竟仅仅流放了顾氏。是不是说明在父皇心中,顾氏之罪尚有转圜的余地……”

杨泉悄悄抬头,小心试探问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姬昊无意识的摩挲着手指:“皇室有难,江山危急,让有罪之臣戴罪立功也未尝不可。”

杨泉道:“只怕朝臣们不会愿意。”

姬昊哼道:“谁若不愿,那就去西北战场试试,看他能不能囫囵个回来!朕管不了那些门阀,难道连几个酒囊饭袋的臣子还管不了了!”

“陛下英明。”

“行了,拍马屁的话还是算了吧,朕什么样自个心里清楚。”他有些怅惘道:“朕不及太子哥哥运筹帷幄,素有贤明。但朕记得太子哥哥的心愿,他说要让大周强大起来。朕想完成太子哥哥的心愿。”

杨泉一脸肃然:“太子殿下泉下有知,必定会保佑陛下的。”

说着话,殿外传来少年清脆的说话声,杨泉立马换上笑模样,道:“是大皇子来给陛下请安了。”

姬昊还没能从往事中抽离出来,闻言不禁叹道:“朕记得太子哥哥出事那年,皇侄儿已经出生了,只可惜……若那孩子还活着,今年也有十五岁了,是个少年郎啦。”

“可不是。”杨泉眼角悄悄滑下一滴泪,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

“阿九快呀,从东边包抄过来,快点快点!”赵琮一边往南追着兔子跑,一边扯着脖子冲曹阿九咆哮。

伏在灌木丛里的曹阿九忙应道:“来啦来啦,别催啦,一会儿给兔子吓跑了!”

“哎呦!它奔我来啦!”曹阿九说着从灌木丛里跳出来,直直往前一扑,那肥硕的灰兔子一把就给他搂进怀里。他抱着兔子不撒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阿琮,我抓到啦!”

赵琮一脸开心道:“今天可以开荤了,给先生还有曹婶子补补身体。”

他从曹阿九怀里捏着兔耳朵把兔子拎出来,然后往四处看了看,道:“都说靠山吃山,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大月山上不仅有野果子吃,还有这么多笨兔子笨山鸡,像个宝藏。”

曹阿九从地上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说:“可山上也有好多毒虫毒草和瘴气,还有猛兽!要不是李先生在,我们来的那天就给狼吃了。呐,还有那个小裁缝,吃了有毒的果子,这会儿还在岩洞里躺着呢,差点儿就没命了。”

赵琮就道:“如果大月山没这些危险,早就被西戎人占了,哪还轮的上我们!我先生说了,生机之中也会暗藏危险,但险境之中也未必没有生机。”

“李先生可真厉害!如果能继续跟李先生读书就好了。”曹阿九道。

俩少年一边说话一边往人群聚集地走,大人们都在忙着干活。

李玄度因为驱狼一事,深得百姓推崇。他又识得很多毒草毒虫,又懂医术,一路上山,在他的带领下百姓规避了很多危险。俨然已经成为被放逐大月山这些百姓的头头。

大月山的确危险重重,饶是李玄度也不敢保证绝对安全。他依着风水地势以及周围环境,选中了半山腰至山顶中间的一处地势。这里有一大片天然形成的岩洞,且山势颇高,周围植被没有那么茂密,倒正适合落脚。

为防野兽突袭,一找到落脚处李玄度便让赵珩集合了些青壮,按照他的指示在周围用石头堆起了防御工事。其他人则在附近找些用得上的东西开始整饬岩洞。

曹木匠找了一帮手脚麻利的,从周围砍了些树,干起了老本行,打了些木桌子。有手艺活好的,拿竹子柳条编了些竹筐篓子。女人们则找些韧性好的草叶子,三五成堆的坐在一处编草席。虽然眼下住所还是十分简陋,但至少已经有些模样了。

李玄度这段日子断了药,上山这一路上既要驱猛兽,又要时刻打起精神规避山中危险,耗费太多精力,前两天还发了高热,百姓们急的不行。

所幸李玄度第二天醒了过来。这两日虽身子没见大好,倒是不会发热了。赵珩始终提着心,这几日也不见笑模样。

李玄度知道自个身子骨,他倒是死不了,只是之前在赵家补回来的全都连本带利还回去了。不过来时路上他也瞧了,大月山上有些野生药材他正当用,这要是在药铺买那得不少钱呢。他在赵家时都没舍得给自己开这方子,不然赵琰那小老妈子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了。

想到赵琰,李玄度心里有片刻失神。当权者的一个决定,背后却是无数人的累累白骨。前一刻他们还在街上笑闹,还在院子里读书,听蝉鸣,见花开。也许很多人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厄运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想什么呢?累了?”赵珩端了碗热汤进来,道:“靳大夫刚熬的老山参汤,你喝一些。”

李玄度端起碗吹了吹,山参的气味虽冲,但同样让人安心。

“我听外头还挺热闹,是有什么好事儿?”

赵珩“哦”了一声,道:“阿琮和阿九抓了只兔子,嚷嚷着让冯起烤兔子呢。

李玄度轻笑一声:“到底是孩子,活泼。”

他缓缓喝着汤,抽空又摸了摸赵珩的脉。他教了赵珩引渡阴气的方法,这几天赵珩都在修习内力。

“你倒是习武的好苗子,不过几日便能领悟关窍。”李玄度收回手,道:“眼下脉象平稳有力,是个好兆头,这些日子好好养身体,难的还在后头呢。”

赵珩应了一声。

“不过武艺精进,学问也不能落下。”李玄度端着碗道:“把阿琮和阿九也喊回来,疯玩大半日了,该学习了。我们接着讲《周史》。”

赵珩先是细细打量眼李玄度,见他脸色虽有些苍白,但人瞧着倒颇为精神。到底是吃了几根老山参的,总算没白吃。他扭头冲外头吼了两声,俩孩子也不缠磨冯起了,丢下兔子就跑回岩洞。

赵琮虽说不大乐意读书吧,但他还挺喜欢听李玄度讲《周史》的。先生讲课很有趣儿,说故事一样,他们都很喜欢听。岩洞外头有玩闹的小孩子,听着李玄度讲课也悄悄扒着岩洞听,不敢弄出大动静来。李玄度见了便将孩子们都叫了进来,大家围坐成一圈,听得颇为认真。

李玄度讲课也不贪多,他怕学生消化不完,讲完一段便停了,让孩子们各自玩儿去。

彼时金乌西坠,斜斜的洒进岩洞里,正打在李玄度身上,如同一尊镀了金边儿的神像,赵珩看了他许久。

李玄度感受到赵珩的目标,不由睁开眼瞧他:“你……是我刚才有什么地方没讲明白么?”

赵珩猛回过神,掩饰性的以拳抵唇咳了咳,道:“也,额……是,是有点疑问。”

李玄度正襟危坐:“请讲。”

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让赵珩突然有些自惭形秽,他忙垂下头深呼吸了几次,待心绪平稳,他方才开口,问道:“隐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8章

据赵平都所言,隐太子便是自己的生父。被周顺帝姬俨以弑君谋反罪处死的大周太子。赵珩对他了解不多。

适才李玄度讲《周史》恰好讲到周顺帝朝,赵珩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顺帝朝那件震惊朝野的杀太子案。

“你曾去大周国都游历,可曾见过隐太子?”赵珩问李玄度。

李玄度摇摇头:“不曾。我并非以巫的身份游历,也没兴趣谋求个一官半职,自然也没机会见到那些大人物。不过有幸拜读过隐太子的文章……”

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欣赏,随即又叹道:“若非族中出了大事,或许我会继续留在国都,想办法与隐太子结交一番。只可惜我再次离开族中却是被迫逃亡,这天下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听说隐太子因谋反罪被处死,就在我回族的那一年,那得是十五年前了吧……”

那一年李玄度得闻师傅病重之噩耗,迅速赶回云梦,却被师兄夺取大巫之位,将他囚禁。那一年,他被抽了巫骨,废了巫术,形同废人。

赵珩目光幽深,十五年前,那是他噩梦开始的一年……

过去的痛楚已经算不得什么了,李玄度也只感慨了一下。他微微偏头看了眼天际边流淌的金黄,轻声道:“其实隐太子的结局从他坚持变法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赵珩眉眼微垂,道:“你说的是顺帝朝十四年陈青简提议的强国法令?”

“没错。”李玄度收回视线,拢着袖子道:“大周依靠门阀力量而立国,同样也受制于诸门阀,这是几百年来大周的弊病。大周近几代君主多为守成之主,但天下大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君王无进取之心,只会助长门阀的野心,周皇室日渐式微,终将覆灭。”

“所幸隐太子尚有救国图强之意,便启用陈青简等士族变法强国。只有大周强大起来,才能对外用兵,逐一瓦解门阀的力量。顺帝起初也是支持隐太子变法的,变法初期确实一改大周疲软之态。奈何陈青简所谏之法令于周贵族们来说过于强硬,几乎动摇贵族之根基。”

“我记得当时有这样一条法令,贵族之爵位不可世袭罔替,而是降爵继承。若贵族之后无军功建树,用不了几代便门庭没落,沦为平民。对既得利者来说,尽管法度可强国富民,但他们的权益却不容侵犯。以至于变法后期,大周贵族反抗激烈,朝中支持变法的新贵与老旧贵族势力水火不容,再加上顺帝听信谗言,愈发疏远太子,以致变法无法继续。贵族们为了泄愤,绞死陈青简,太子被孤立……”

后来的事是李玄度从摄魂狱逃出后一路逃亡时听说的,颠沛流离的逃亡之路,也让他看到了满目疮痍的大周。

“若隐太子不死,变法继续,或许今时今日的大周会是另一番景象。”赵珩感慨了一句,又问:“那三皇子姬昊呢?我上次听父亲说,去岁军中大丧,原是顺帝驾崩,三皇子承继大统。”

李玄度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并不了解他。顺帝子嗣不丰,除太子外,便是二皇子和四皇子势力最大。三皇子姬昊不受重视,不过听说他和太子颇为亲近。”

赵珩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